一、現代教育的亂象
現代教育之最大特色，強調多元價值觀是其特色之一，當然多元價值觀有其真理性，亦有其存在的必要性；然多元價值觀若不先澄原正本，卻是容易引人將任何人、事、物皆齊頭平等，包括人格、德行也平等化，聖賢也是人，聖賢於我又多了什麼？有何可敬？有何可畏？事事無貴賤，人人皆平等，夫子所云「君子有三畏，畏天命，畏大人，畏聖人之言」在此全然落空，無甚意義。此種現象蔓延開來，傳統倫理之長幼尊卑漸漸稀薄，師生關係也淪為僅是傳遞與接收知識的互動而已，師長有何可尊？有何可貴？「尊師」也者淪為虛話！而當學生不再以為老師值得尊敬，也必須尊敬時，課堂上會發生什麼怪誕離奇之事也不難推測。輕者老師在台上自言自語，台下學生各做自己的事；嚴重的，家長帶著學生，甚至學生本人威脅老師，繼而毆打老師，這種現象在台灣時有耳聞。
固然造成此類現象的原因眾多，不能完全歸咎於提倡多元文化、多元價值；然此類現象所以形成的原因，「缺乏人格教育」當是共同的因素。現代教育確實不重視學生的人品教育，尤其缺乏「敬」德之教育，這是筆者多年從事高等教育感觸甚深的心得。少了敬德的培養，浮現於外的，除了老師不被尊重，直接衝擊的乃是學生的學習效率，這才是身為教育者應當深切關心的隱患。
二、敬德之涵義
敬德基本之義在於尊重他人，先他而後己，在此態度涵養下，個人自然不會被過度抬舉，而是適度的謙抑。適度的謙抑能令自我意識不致過度膨脹，知曉天外有天，人外有人；也由於懂得尊重他人，他人之長處、優點自然會被意識到；若人有意提點自己，自身亦較容易接納，無形中也能擴展自己的格局，充實自己的不足。同時在敬德的涵養下，包容異己的大度才能真正建立起來，多元文化、多元價值觀也才得以實現。由此可知，所謂多元文化社會，其基礎應當是建立在我尊重他人，而非強求他人必須尊重我、接納我的心態。前者是實踐敬德而有的結果，後者純粹是自私自利罷了。
以上僅是敬德粗淺的解釋，若論其深層之義涵，宋明理學家各有其深刻的體會，尤其是程頤、朱熹一系之理學家，更提出「涵養須用敬，進學則在致知」1的主張，較諸其他儒者更重視敬德的涵育，茲以程、朱體系之義理說明敬德之義及其對人生學習的影響。
（一）敬為收斂義
「涵養須用敬」雖是程頤首先提出，然其自身對於此義的解說尚不如後來之朱子精細，故本文直以朱子之言解析敬之涵義。朱子對於敬德之看重，可由其《語錄》窺探得知：
因歎「敬」字工夫之妙，聖學之所以成始成終者，皆由此，故曰：「修己以敬。」下面「安人」、「安百姓」，皆由於此。只緣子路問不置，故聖人復以此答之。要之，只是箇「修己以敬」，則其事皆了。2
又說：
堯是初頭出治第一箇聖人。《尚書 堯典》是第一篇典籍，說堯之德，都未下別字，「欽」是第一箇字。如今看聖賢千言萬語，大事小事，莫不本於敬。收拾得自家精神在此，方看得道理盡。看道理不盡，只是不曾專一。3
人生大小事情少了「敬」便無法成就，對內涵養自我，對外治人、治國皆須從修己以敬開始做起。在朱子的詮釋下，「敬」之始義在於「收斂」，「敬，只是收斂來。」4而收斂的基本意義，即如朱子所云「收拾得自家精神在此」，不走做，不放逸，專一在此，如此即是收斂，即是敬德之顯露。為學、治事若常收斂身心，使精神常在這裡，大抵容易契入理道而依理行事，不致散亂迷失。如朱子所言：
學者為學，未問真知與力行，且要收拾此心，令有箇頓放處。若收斂都在義理上安頓，無許多胡思亂想，則久久自於物欲上輕，於義理上重。5
現代學子所以為學成效不彰，胡思亂想、精神渙散絕對是原因之一。固然訓練精神專一也有其他方法，但敬德之收斂更有其存養本心、涵養德性之深義。
人心常炯炯在此，則四體不待羈束，而自入規矩。只為人心有散緩時，故立許多規矩來維持之。但常常提警，教身入規矩內，則此心不放逸，而炯然在矣。6
若依朱子的哲學體系而言心，心本虛靈明覺，人之得以識理明而遵理行，全仰仗本心之虛靈知覺，若心闇鈍昏沉，即無法知覺性理，進而依理行動。心之常惺惺，不昏沉掉舉，走做失態，這對於治學與修德有莫大助益；不，應當說，心之常保虛靈明澈，方能為學、修德與治事。
學者常用提省此心，使如日之升，則羣邪自息。7
心在，羣妄自然退聽。8
未有心不定而能進學者。人心萬事之主，走東走西，如何了得！9
心為萬事之主，只要心定，穩穩地存在腔子裡，大小事情皆可妥當處置，無過與不及。欲使心定不亂，敬之工夫為存養本心的第一要法，朱子於此有諸多體會。
朱子時常與人言：
「敬」字工夫，乃聖門第一義，徹頭徹尾，不可頃刻間斷。10
「敬」之一字，真聖門之綱領，存養之要法。一主乎此，更無內外精粗之間。11
人能存得敬，則吾心湛然，天理粲然，無一分著力處，亦無一分不著力處。12
敬是箇扶策人底物事。人當放肆怠惰時，才敬，便扶策得此心起。常常會恁地，雖有些放僻邪侈意思，也退聽。13
敬之工夫效力即如此然，才敬，便能抖擻精神，專注收斂，放肆怠惰的習氣立刻退散。故敬之工夫並非止於行禮如儀，或者塊然兀坐，耳目不與外物接，乃是「有所畏謹，不敢放縱。如此則身心收斂，如有所畏。常常如此，氣象自別。」14單是「有所畏謹，不敢放縱」即能令年輕學子安守本分，敬重師長，知所畏懼，課堂上不敢肆無忌憚玩手機，就此一點畏懼，即可提高學生的學習效率，也可令校園和平安全。朱子話說得透徹：
敬，只是一箇「畏」字。15
現代學子最缺乏的便是「畏懼」，無所畏懼幾乎成了他們的特色。若能以儒門敬德之工夫對治，令他們知所敬畏，則無論德行或治學，必然有豐碩的成就。
三、結語
筆者於台灣大學校園執鞭多年，所陳述的亦是針對台灣校園亂象而下針砭。台灣校園所呈現的亂象雖是局部性的，但其根源應該是全球性的，放諸歐美校園與東亞國家，不也是有著同樣的亂象？蓋多元文化、多元價值觀是當今社會的主流共識，然此共識若非建立在「我應尊重他人」的敬德之下，即有可能顛倒為別人必須先尊重我、先接受我的觀念，且將多元價值觀淺化為齊頭式平等的多元價值觀，如此則易流於前文所陳述之亂象。
現代教育重視的是知識的傳授，個人意識的張揚突顯，個人風格的塑立，但就是缺乏聖賢教育，因為多元價值觀容易把聖賢視為一般人看待，不能理解為何古人要畏大人、畏聖人之言，在缺乏敬畏聖賢之俗風下，中國文化中最高層的哲學理念、成聖成賢的理想主義將很難傳遞給下一代中國人。因之，若能融入敬德教育於現代教育之中，當能有效對治當前諸多教育的弊端，也能促進年輕學子重視德行，專一致力於學問之研究，於國、於家、於個人的前途發展，均有莫大助益。
- 此為程頤之言。見程顥，程頤：《河南程氏遺書》，王孝魚點校，《二程集》（北京：中華書局，1981年），卷18，頁188。 ↩︎
- 朱熹：《朱子語類》，黎靖德編，〈持守〉（臺北：華世出版社，1987年），卷第12，頁207。 ↩︎
- 《朱子語類》，卷第12，〈持守〉，頁206。 ↩︎
- 同前註，頁208。 ↩︎
- 同前註，頁201。 ↩︎
- 《朱子語類》，卷第12，〈持守〉，頁200。 ↩︎
- 同前註，頁201。 ↩︎
- 同前註，頁199。 ↩︎
- 同前註，頁199。 ↩︎
- 《朱子語類》，卷第12，〈持守〉，頁210。 ↩︎
- 同前註，頁210。 ↩︎
- 同前註，頁210。 ↩︎
- 同前註，頁211。 ↩︎
- 同前註，頁211。 ↩︎
- 同前註，頁211。 ↩︎